第七百四十八章 山水有重逢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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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高云树点点头,也不敢多做纠缠,万一真是那位剑术通神的剑仙前辈,不管是不是同乡徐君,既然对方如此表态,自己都不该得寸进尺了,果断抱拳还礼,“那晚辈就预祝前辈游历顺遂!”

    铁了心认定对方是位剑仙。

    哪怕对方一口一个高剑仙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那我也预祝高兄此行,好梦成真。”

    高云树大笑道:“就此别过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眯眼点头。

    高云树转身大步离去,要重返渡口坊楼,需要换一处渡口作为北游落脚处了。

    于斜回轻声道:“瞅见没,江湖,这就是江湖。”

    程朝露与纳兰玉牒小声提醒道:“玉牒,方才曹师傅那句话,怎么不抄录下来?”

    小姑娘抬了抬袖子,瞪眼道:“笔墨纸砚装得下吗?”

    程朝露刚要争论几句,纳兰玉牒写字抄录,只需纸笔即可。只是不等程朝露开口,陈平安就伸手按住他的脑袋,打趣道:“不想打一辈子光棍就别说话。”

    其实所有孩子,再后知后觉的,都察觉到一件事情。隐官大人,对姚小妍和纳兰玉牒,是最关心的。虽说他对所有人都心平气和,一视同仁,不以境界、本命飞剑品秩更看重谁、看轻谁,只是在两个小姑娘这边,隐官大人,或者说曹师傅,眼神会格外温柔,就像看待自家晚辈一样。

    到了吃饭的点儿,陈平安环顾四周,最后选了一座酒楼,还跟伙计要了一件单独的雅室,没有要酒水,饭菜上桌后,陈平安下筷不多,细嚼慢咽。

    白玄和纳兰玉牒坐在陈平安两旁,不是因为他们两个是洞府境,比其他人境界更高,而是胆子大,不认生。

    这些孩子,在彩衣渡船上,一次都没有出门。

    下船到了驱山渡,也乖巧得不符合年龄和性情。

    但是剑气长城的孩子,尤其当他们是天生的剑仙胚子,其实曾经是天底下最“不知天高地厚”的孩子。

    因为剑仙太多,随处可见,而那些走下城头的剑仙,极有可能就是某个孩子的家里长辈,传道师父,街坊邻居。

    纳兰玉牒说道:“曹师傅,今儿我来结账付钱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笑道:“好意心领,付账就算了。”

    纳兰玉牒说道:“我有好多颗谷雨钱的,当年祖师奶奶送我那件方寸物,里边都是神仙钱,祖师奶奶总说钱不挪窝就挣不着钱哩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无奈道:“话别听一半,不然再多钱也经不起花的。钱财只有落在生意人手里,才要挪窝,走门串户。”

    纳兰玉牒眨了眨眼睛,“那我就跟曹师傅合伙做买卖,钱都交给曹师傅保管打理,回头挣了钱,给我分红呗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忍俊不禁,放下筷子,摆摆手,“免了免了。”

    祖师奶奶,纳兰彩焕?

    不知道她如今在浩然天下,有无开山立派。

    小姑娘有些垂头丧气,陈平安安慰道:“先不着急,以后真有挣钱活计,我会跟你开口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吃饭的时候,一直留心外边酒桌的言语,只是少有指点江山的高谈阔论,多是小声商议发财的路数。

    一行人按时登上去往黄花渡的仙家舟船,陈平安安排好两拨孩子后,在自己屋内静坐片刻,“摘下”斗笠,独自走去船头。

    白玄很快现身,来到陈平安身边,以心声问道:“为什么不让我们躲在小洞天里边,如此一来,曹师傅不是可以更早返乡吗?”

    陈平安耐心解释道:“如果我独自赶路,御风去往宝瓶洲,只要遇到意外,就会比较大,山上一味快行未必能够快到。跟着渡船走,很多意外,会自己躲起来。走海路,大妖藏匿更多,就像那头大蜃,走陆路,虽说需要多走一洲山河,却要平稳许多。何况在这桐叶洲,我也有不少朋友,需要见上一见。”

    白玄点点头,踮起脚,双手抓住栏杆,有些忧愁神色,沉默片刻,主动开口道:“曹师傅,我的本命飞剑很一般,品秩不高,所以长辈说我成就不会太高,至多地仙,当个元婴剑修,都要靠大运气。那还是在家乡,到了这儿,说不定这辈子成为金丹剑修就要止步了。”

    关于各自的本命飞剑,陈平安没有刻意询问所有孩子,孩子们也就没有提及。

    不过陈平安以隐官身份接管了避暑行宫,当初在剑气长城,开创过一个为剑修飞剑点评品秩的举措,只不过筛选方式,极为功利,杀力极大、有助于捉对厮杀的剑修本命物,品秩反而不如那些适宜战场施展的飞剑高。

    孩子百无聊赖,轻轻用额头磕碰栏杆。

    陈平安双手交叠,趴在栏杆上,随口道:“修行是每天的脚下事,多年以后站在何处是将来事,既然注定是一桩当下多想无益的事情,不如以后忧愁来了再忧愁,反正到时候还可以喝酒嘛,曹师傅这儿别的不说,好酒是肯定不缺的。”

    白玄有些意外,“我还以为曹师傅会拿漂亮好话安慰人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玩笑道:“好话也有,几大箩筐都装不满。”

    白玄犹豫了一下,唉声叹气道:“私底下跟曹师傅见了面聊了天,回去以后,估计就跟虞青章几个做不成朋友喽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没说话。

    白玄奇怪道:“曹师傅就不好奇?”

    陈平安举目远眺,“大致猜到了,当年那拨剑修拼死去救落入大妖之手的剑仙,我拦着不让,比较伤人心。我猜里边有剑修,是虞青章他们几个的长辈师父。”

    白玄更奇怪了,“你就半点不嫌弃虞青章他们不知好歹?傻子也知道你是为剑气长城好啊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轻声道:“谁说做了件好事,就不会伤人心了?很多时候反而让人更伤心。”

    白玄摇摇头,“反正我觉得虞青章他们不对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不愿多说此事。

    白玄自顾自说道:“我师父的师父,就是剑修之一,祖师死后,师父也没说隐官大人的半句坏话,也没拦着我当小小隐官,反而夸我有志向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伸手拍了拍孩子的脑袋,“你师父很了不起。”

    白玄仰头笑道:“那曹师傅以后见着了那个陈李,与他打个商量,把小隐官的头衔让给我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见着了再说。”

    白玄埋怨道:“读书人不爽利,弯弯绕绕,尽说些光占便宜不吃亏的含糊话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转过身,点点头,“是不好,得改改,所以现在就给你答案,不行。”

    白玄睁大眼睛,叹了口气,双手负后,独自返回住处,留下一个小气抠搜的曹师傅自个儿喝风去。

    早春时分,还是乍暖还寒的天气,大地却春风满山,黄花争先,人间共谢东君。

    青衫客,悬刀系酒壶,俯瞰大地,久久没有收回视线。

    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,自己那位开山大弟子,如今会不会已经金身境了?那么她的个子……有没有何辜那么高?

    陈平安趴在栏杆上,笑眯起眼,嘴角翘起。

    先前在那彩衣渡船上,有个初次离乡远游的金甲洲少年,曾经瞪大眼睛,心神摇曳,呆呆看着那道斩虹符的凌厉剑光,一线斩落,剑仙一剑,好似开天辟地,不见剑仙身影,只见璀璨剑光,仿佛天地间最美的一幅画卷。所以少年便在那一刻下定决心,符箓要学,剑也要练,万一,万一金甲洲因为自己,就可以多出一位剑仙呢。

    陈平安当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。

    就像很多年前,一袭鲜红嫁衣飘来荡去的山水迷障当中,风雪庙魏晋一样不会知道,当时其实有个草鞋少年,瞪大眼睛,痴痴看着一剑破开天幕的那道恢弘剑光。

    陈平安返回屋子,写了一封密信,交予渡船剑房,帮忙飞剑传信给玉圭宗神篆峰。

    收信人,姜尚真。寄信人落款,随驾城曹沫。

    山上的飞剑传信,寄信人可以藏头藏尾,故意不写,只是收信人的名讳道号,缺漏不得。

    当然万事有例外,比如某些山巅修士,只写自己名号,大笔一挥,写那某某祖师堂亲启,其实更管用。

    陈平安也无所谓那几位剑房修士的古怪眼神。

    终究不是那个初次游历桐叶洲、步步小心的自己了。

    等到陈平安离去,一位剑坊年轻修士小心翼翼问道:“大人物?”

    一位管着渡船剑房的老者嗤笑道:“一看就是个骗子,也不晓得换个新鲜花样。我都遇到过好几次了,别搭理这种货色。我敢保证,这种信,到了神篆峰就会在档案房吃灰几百年。以前有个乘坐天阙峰渡船的家伙,就是故意花了几颗神仙钱,寄信给荀老宗主,结果一口气骗了两个正儿八经谱牒出身的女修,渡船剑房副管事一个,与那人刚刚认识没多久的女子又有一个,事后她们才知道那厮根本就是个不成材的山泽野修,最后好不容易逮着了那家伙,撑死了也就是一顿打,又不能真把那小子如何,道理说破天去,还不是男女双方你情我愿?还能如何,吃个大哑巴亏,只能当是长长记性了。”

    剑房一位少女听着听着,就涨红了脸,难怪觉得那青衫汉子总看自己呢,原来是个居心叵测的下流胚子。

    老人笑道:“这都算道行浅的了,还有手段更高明的,假装什么废太子,行囊里藏着仿冒的传国玉玺、龙袍,然后好像一个不留神,刚好给女子瞧了去。也有那腰挂酒壶的,剑仙下山行走,即便有那养剑葫,也是施展障眼法,对也不对?所以有人就拿个小破葫芦,略施水法,在船头这类人多的地方,喝酒不停。”

    年轻人恍然道:“那家伙好像就挂着个朱红小酒壶,倒是没喝酒,多半是瞅出了你老人家在这儿,不敢抖搂那些拙劣的雕虫小技。”

    老人抚须而笑,“那家伙嫩得很,来我这儿自取其辱罢了。”

    少女有些后怕,越想越那汉子,确实鬼鬼祟祟,贼眉鼠目来着。真是可惜了那双眼眸子。

    等到少女心有余悸地自顾自羞恼忙碌去了。剑房管事的老人立即丢了个眼色给年轻人,后者咧嘴一笑,抱拳感谢,老人伸出两根手指,年轻人摇晃一根手指,就一壶酒,不能再多了。

    至于那人是否真的认识玉圭宗姜宗主,其实没那么重要。反正姜尚真那般人物,他的朋友,也只会高高在上,认识不得,高攀不起。

    年轻人突然问道:“随驾城在哪儿?”

    老人摇摇头,“这还真没听说过,多半是故弄玄虚。”

    年轻人玩笑道:“都不知道落款太平山,或者扶乩宗。”

    老人冷哼一声,“敢这么糟践太平山和扶乩宗,我当场就要翻脸,赶他下渡船。”

    那少女突然抬起头,压低嗓音说道:“太平山旧址,沦为无主之地,这会儿不是有好多人在争地盘吗?”

    老人欲言又止,最终没有说一个字,一声长叹。

    陈平安其实并没有走太远。

    听到最后一句话后,停下脚步,面无表情,眼神幽幽。

    早年坐拥一座黄花渡的仙家门派,已经在战事中覆灭,彻底沦为废墟,整座祖山都已经被仙家术法荡平。

    但是那个带着一大帮拖油瓶的中年青衫刀客,他与孩子们,极其古怪,都没有在黄花渡现身,而是好像在半路上就突兀消失了。渡船只知道在那靠岸之前,那个中年人,曾经重返渡船剑房一趟,再寄了一封信给神篆峰。

    在一个风雨夜中,陈平安头别玉簪,悄无声息破开渡船禁制,独自御风北去,将那渡船远远抛在身后十数里后,从御风转为御剑,天上雷声大作,震颤人心,天地间大有异象,以至于身后渡船人人惊骇,整条渡船不得不急急绕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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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驱山渡方圆百里之内,地势平坦,唯有一座山峰突兀耸立而起,格外瞩目,在那山峰之巅,有山岗平台,雕刻出一块象戏棋盘,三十二枚棋子,大如石墩,重达千斤,有两位修士站在棋盘两端,在下一局棋,在棋盘上每次被对方吃掉一颗棋子,就要给出一颗谷雨钱,上五境修士之间的小赌怡情。

    其中一位,年轻俊美,不过两百岁,是名声鹊起的金甲洲大剑仙,绰号“徐君”,真名徐獬。不知怎么就成了皑皑洲刘氏客卿。这次御剑赶赴桐叶洲最南部,就是为皑皑洲刘大财神护住一只新的聚宝盆,例如那条彩衣渡船,就是乌孙栏与刘氏赊账了一大笔谷雨钱,刘氏给了一条现成的跨洲渡船不说,价格还公道,此后五百年的渡船收益抽成,一样让乌孙栏修士倍感意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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